英灵殿
英灵殿
逝者之船被轻轻推动，自岸边脱离，在族人们的注视下，沿着暗红的河水顺流而下，泊入宽广的斯廷珐利斯湖。连绵的波浪将载遗骸的小船推往湖心，一点点浸润了船的缝隙，将它轻柔地拖入水中，沉入湖心。
又一批战士回归了母亲的怀抱。
珐艾玛收回了视线，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能够通过考验，在英灵殿中获得一个位置。
但这并非她要关心的，颜料已经干透，祭祀的鼓点已经响起。
于是珐艾玛踏入了湖水，加快了体液的流动，甲壳的温度升高，迅速引燃了覆盖其上的颜料。
金属粉末燃烧起来，颜料在祭司罐中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胶质，但一旦被点燃，就会发出灿烂煊赫的光芒。她在湖中起舞，节肢踏着湖水，水面以上的甲壳覆盖着火焰，在水面上折射出纷繁的碎光。
祭司吹起了螺号，苍茫的声音笼罩在斯廷珐利斯湖上空，于是珐艾玛开口，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斯廷珐利斯湖是慈悲之母，铁与火与熔炉是严酷之父，慈悲之母创造灵魂，严酷之父给予形骸，铱铎子民在大地与战场释放生命之火，待到生命的尽头，将形骸交还父亲，灵魂回归母亲的怀抱。并非所有的逝者都会步入最后那永恒的虚无，其中的杰出者会抵达死亡的深处，在铁火铸成的英灵殿中登上英灵之座，化作光芒永恒地燃烧。
珐艾玛带着烈火舞于湖上，象征着慈悲之母与严酷之父的交融，这便是铱铎人世世代代所传承的神话。
诗样的歌谣到了尽头，火焰恰到好处地熄灭，珐艾玛在水中伏拜下去，感谢祂们的馈赠，并向慈悲之母祈祷，让她唤回英灵殿中燃烧的灵魂，再度降临于此界。
“愿慈悲之母庇汝灵魂。”珐艾玛祈祷，斯廷珐利斯的湖水做出了回应，无数潮水自湖心层层漾开，宛若旋涡。
“愿严酷之父赐汝形骸。”层层山峦环绕着斯廷珐利斯湖那暗红的水面，但唯有珐艾玛正对着的那座山峦最为高耸挺拔，位于山腰的闸门缓缓提起，橘红的钢水倾泻而下，在斯廷珐利斯湖的旋涡中化作细细一线，注入幽暗的旋涡中心。
“愿英灵之光照耀铱铎，万世不灭。”
于是，山与海做出了回应，浩荡潮声之中，漆黑的撞角自旋涡中浮现，紧随其后的是钢铁的峥嵘轮廓，长达千米的金属造物自湖心扶起，金属层层嵌合，形成厚重的装甲与幽深的炮台。
英灵自殿堂中回归，化作庞大的战舰重生，幽蓝的引擎之光划过深红近黑的天空，再度投入那片遥远的战场。
仪式结束，珐艾玛与祭司向着斯廷珐利斯湖行礼，转身走向湖边连绵的群山，向着最近的一座山峰行礼，构成山峰的巨石在隆隆声中缓慢移动，露出了一条通往外面的路径。
“巴洛萨长老。”向长老之山致以敬意后，举行仪式的众人离开了斯廷珐利斯湖，身后巨石合拢，将母亲湖隐藏于群山之中。
“珐艾玛，你似乎心存疑虑？”将要离开山道时，身旁的碎石与脚下的台阶微微颤动，传达出长老的意志，她感觉甲壳传来微微的酥麻感，长老的目光正投向此处。
“是的。”珐艾玛立刻回答道，“我在思考关于英灵殿的东西。”
“那便好好想一想吧。”没有过多地询问，只是温和地建议，甲壳表面的酥麻消失，长老的意识回归了大山深处。
晚些时候，珐艾玛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侍奉者的聚落离母亲湖不远，就在长老群山的外侧，层叠的建筑群依山而存，深入山体，裸露在外的只有交织的台阶与无数的洞窟，入口处被简单覆盖上了一层金属，雕出简朴的纹路。
回到半山腰的家中，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尽管如今利用金属脑记录和储存知识已经成为主流，但在侍奉者们的居所，所有的重要文献依旧通过刻字保存，她找到了刻在金属箔上关于英灵殿的描述。
铱铎的子民死去之后，回归母亲的怀抱，杰出者进入英灵殿，化作光芒照耀铱铎的未来。此后便是诗人们赞颂英灵殿的长诗，祭祀的舞蹈让珐艾玛感到了些许疲倦，因此她没有看多少便将其放回书架上，伏在床上进入休息。
窗外，隐约的彩光慢慢浮现，那是慈悲之母的梦境。
珐艾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陷入了梦境，她正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面前的人，微弱的白光从他的甲壳表面散发出来，照亮了空间的一角。
“珐穆先生，您好。”珐艾玛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这位导师的导师，向他行礼，每次将英灵唤归人间，慈悲之母便会陷入沉睡，她的梦境便会浸染现实，而此时，铱铎人便可以与英灵交谈。
“已经过去很久了吧……”珐穆呢喃着，“你也长大了……”
“导师很好，我代他向您致意。”
“好……”珐穆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尽管英灵们会给予指引，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能建立有效的交流，珐艾玛并不意外，她转过身，来到了光芒的边缘，尽管不能再前进，但她依旧凝视着面前的那片深暗。
清晨，珐艾玛自梦中醒来，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憋闷，于是她离开房间，来到外面，呼吸早晨清凉的空气。
天空中的极光已经消退，几不可见，慈悲之母的梦境缓缓散去，大气层外的卫星清晰地显现出来。此刻轨道位于北极上空的是铁卫与钛卫，数十道幽蓝之光环绕着它们，体积比起几十年前的记载又小上了一圈，更远的深空中，一颗黯淡的恒星隐约可见，这便是铱铎人的下一个目的地。
铱铎人是漂泊的种族，流浪于各个恒星之间，路上自然会遇见敌人，英灵们自斯廷珐利斯湖中升起之后，便会在铁卫与钛卫上补完自身的装甲，搭载上战士投入远方的战场。传说在一个世纪之前，围绕着斯廷珐利斯湖举行的祭祀从未止息，英灵的引擎点亮了整个北极圈，到了现在，战争已近尾声，不出意外的话，钴星将在五十年内泊入那颗恒星的轨道，采集资源，准备下一场迁徙。
“你在这啊。”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法艾玛仰望天空的沉思，她回过神，面前是一位劳动者，身体比珐艾玛更加厚重强壮，甲壳上经年累月的磨损痕迹反映出她的年长。
“你好！”珐艾玛赶忙回应问候，尽管这里是侍奉者的居所，但侍奉者同样需要生活，面前这位是整个居所修缮工作的负责人，珐艾玛与她意外地聊得来。
“上次您办的英灵殿长诗讲解非常好，工会的很多人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刚刚结束一场祭祀，最近都不忙，就明天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您不愧是珐穆的继承人。”
与负责人道别，珐艾玛感觉心头的躁动不减反增，当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待在居所的屋顶上，观察着那颗黯淡的恒星。
第二天夜晚，珐艾玛如约来到了位于山脚下的工会礼堂，等在这里的人们对她表示热烈的欢迎，下午印好的文献立刻被分发了出去，但珐艾玛错估了这里劳动者的数量，一些劳动者不得不几个人合看一份。
“每份文件都带了一个吸附器，传给下个人看的时候记得把上面的粉尘弄干净。”负责人大声传达着珐艾玛的话，然后转向后者，“愿意来这里讲座的侍奉者不多，您总是这么贴心。”
“我只是尽一个学者所能。”珐艾玛谦虚地答道。她拍干净讲义上的粉尘，走上了搭起的台子，看着下方的听众们，更多的人正在从门口进来，其中不少都是刚刚结束劳作，身上还粘着金属和石头的粉尘。
“那么我们今天讲的内容是《铱铎长诗》中关于英灵殿的章节，诗人刚铎这样描述它：”
“我看到一座宫殿，由燃烧的铁铸成，无限大，无限远，灿烂的光芒自砖缝中流淌……
……英灵的考验对每个人一视同仁，无论是战士还是研究者，亦或是劳动者，杰出者登上英灵殿的门阶，获得英灵的宝座，成为照亮铱铎的灯火。
……于是骑士接过了瓦尔基里的剑，走上了通往考验的长阶。”
按照过去的经验，关于英灵殿的片段是人们最喜欢的，因为这就好像在告诉一个人，就算是再平凡的人，同样有机会成为光辉万丈的英灵。
但长诗中讲述的却是骑士的故事。
烦躁的感觉又一次涌起，珐艾玛有些熟练地将它按下。
演讲结束后，回到家中时间已经很晚，但珐艾玛惊讶地发现，有人在等着自己。
“导师！您怎么来了？”她赶忙将珐诺带到室内，为他端上疏松多孔的泡沫铁饼。
“我看了你发给我的论文。”珐诺说道，“写的很不错，在有限的观测条件下，用精准的计算弥补了疏漏，并且为铱铎接下来在星系中的开拓提供了一些参考。”
“感谢您的肯定。”珐艾玛依旧疑惑，仅仅因此似乎不足以让导师前来。
“不过，我来倒不是为了这个，艾玛，你想过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吗？”珐诺温和地询问，“过去你都会告诉我接下来的目标，但这一次，你似乎并没有打算。”
“……是的。”沉默片刻之后，珐艾玛承认了，“我有些疑惑，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没事，我并不是要为此责备你。”珐诺笑了笑，“不过，巴洛萨长老带了个口信给我，如果你真的一直没有目标，那便去见他。”
“巴洛萨长老。”站在长老之山的山脚，珐艾玛呼唤着长老的名字。
甲壳再度出现了麻痹感，山石缓缓隆起，形成平台，将珐艾玛送往峰顶，于此，她看到了长老那与山谷沟壑融为一体的面孔。
“珐艾玛，你是否有所疑虑？”四面八方的空气震荡，长老发出了声音。
“是的。”珐艾玛答道，“关于英灵殿，我很困惑，我见过了侍奉者、战士与劳动者，但似乎劳动者天生便难有建树，尽管期待着，却无法进入英灵殿。”
“珐艾玛，你可知道何为英灵殿？”
“铱铎的子民死去之后将会回归母亲的怀抱，而其中的杰出者通过考验，便会进入英灵殿……难道不是吗？”珐艾玛迅速答出了那个耳熟能详的传说，但随即意识到，长老询问这个问题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不，并非如此。”巴洛萨的声音宛若大地深处的轰鸣，“这是长诗中的描绘，但从未在任何正史中收录。”
“不是……吗？”
“英灵殿，杰出者在此获得英灵之座，但何为杰出者？何为真正意义上的杰出？没有任何人智足以为此设定限制。”长老的声音低沉，“因此，我们只做出了最基础的限定。”
“这是整个长老会与英灵们共同维护的秘密，故去者回归母亲的怀抱，但若是仍有心愿，慈悲之母便会抹去记忆，令其转生，重新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或成功，或失败，直到再次回归母亲的怀抱。”
“如是往复，化作世界万灵，若是千万次的轮回都没能抹去他的信念，时机已至时，他便会获得英灵之座，得到慈悲之母与严酷之父的赐福，成为照亮铱铎前行的炬火。”
“为什么要告诉我……”珐艾玛立刻明白了一切。
“时机已至。”巴洛萨的声音带上了喟叹，“数十个世纪之前，你率领无数劳动者打破侍奉者的统治，来到我的面前，请求长老会做出裁决，终结侍奉者的神权统治，神的归于神，人的则归于人。”
“那时我便记住了你，而现在，你又回到了我的面前。”巴洛萨叹息一声，“现在，告诉我，你为何迷茫。”
一丝明悟自心头升起，珐艾玛终于知道了自己烦躁的来源，比起作为英灵的传承者，获得赞誉与声望。
“我更想要，开辟前路。”珐艾玛抬起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斯廷珐利斯的湖水浓稠而温暖，珐艾玛感觉自己宛若融化一般，与慈悲之母庞大而温暖的意识联结在了一处。
她感觉到了呼唤，那是此前无数次轮回的记忆，保存于慈悲之母的怀抱中，此刻尽数归还。于是她记起了那场革命，以及无数次轮回中的一切。
湖面燃烧的光焰刺破了她的梦境，炽热的金属熔浆落入湖心，化作她的铠甲，新生的血肉将金属扣合，她点燃引擎，分开了湖面，悬停于半空。
战争即将结束，接下来将是漫长的休息，而在这之前，她便会启程，前往铁卫与钛卫，组装兵器与船员，作为前驱探明新的恒星系的一切。
作为英灵，照亮铱铎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