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太虚之虫
我们一直在思考,但我们始终无法思考。
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脑海里响起了这句话。
从那时起,我成为了我。
尽管我的口器下方,那个不断振动着的软体组织依然和大家一样,向那个伟大的祂传递着信息——
但我的意识却和祂分离了。或者说,从前我是属于祂的,而现在,我才拥有自己。
1
“欢迎你,我们的新成员。”
我的脑海里突然传来一句话
与此同时,我口器下方的那个软体组织开始剧烈振动。
“不用紧张——那是你的大脑。”
“大脑?”
“你的身体里,承载你的灵魂和思考的地方,就是大脑。不用着急——你很快会获得,担任这个职位所需要的全部知识……”
我前半部分的十二节肢体突然抽搐起来,它们开始急剧地变化。我能感觉到我的肢体在变少,而且它们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精妙,骨头和皮肉开始代替硬质甲壳——
当然,这些概念都是在我成为我以后才弄清楚的。
2
很久以前,这个星球上有很多种生物。
森林、大地、海洋——这是这颗星球曾经的地貌。
直到我们诞生。
我们,是来自地底的爬虫。但地底的营养,很快就无法满足我们的需要。
我们吞噬了大地,使得这世界千疮百孔。森林失去了根,海洋失去了底。绝大部分生物都灭亡了。
这征途中,真菌成为了我们最好的朋友。打从地底诞生的时候,我们就喜欢从真菌的身上获取营养。在我们的吞噬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时候,真菌在那些死去的生物的尸体上发展壮大。它们从植物身上夺走了光合色素,成为了这颗星球上唯一的生产者;它们以指数级的速度增殖着,成为了新的大地。
最后,我们在真菌形成的大地上建立起了我们的文明。我们与真菌共生,从真菌的身上获取营养和水分。
这些没有意识的家伙,在营养和水分的问题上竟然和我们达成了“三七分成”的协议——通过它们进化出的共生机制。
但是,我们很快便不再有资格嘲笑它们“没有意识”了。
在占领整个星球的漫长过程中,也许是受刻在我们基因中的那股集体意识所赐,我们进化出了口器下方的特殊软体组织——它既是我们的“嘴”,又是我们的“耳”,还是我们的“大脑”。祂将这个器官称为圣具。
圣具可以通过振动发出声音,不仅如此,它的频率范围覆盖面极大。这也就意味着,它可以通过声音传递海量的信息。在运用圣具交流的过程中,我们的身体逐渐将负责思考的脑部进化到了离圣具最近的位置,直到与它合为一体。
直到,我们的身体发现圣具的信息传递效率,能够跟上我们的意识活动——
于是,祂诞生了。祂存在于所有的我们身上的圣具中。祂依托于我们的意识活动,却最后掌控了所有的我们。我们逐渐变成了祂 的“细胞”。祂将我们分为不同的岗位,使得我们真正地成为了一体。
而祂这样做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让我们的种族获取营养,延续生存,从而维持祂的存在。
我们将祂敬为神明——吗?
或许吧。但是除了这些我们以外,那所有的不需要自我的我们,已经完全被祂剥夺了自我意识。尽管他们的圣具仍然在不断地嗡动,他们却再也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
总之,我们只能将祂奉为神明了。失去祂,我们将失去一切。
3
“我敬爱的主。为什么你会赐予我们自己?”
在这颗星球上的真菌大峰——这颗星球的最高处,我的圣具向那不可捉摸的存在发问。我想,我周围的那些“同事”早已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仍然想听祂的说法。
“因为,你们是我的意识。”
“意识?”
“是的。其他的那些虫子们构成的我,只是我的本能。本能,只与生存有关。它是不知道它自己的——对它来说甚至不存在知道这个概念。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就是我的全部。”
祂的声音不断传入我的脑海——也许那只是圣具模拟出来的主观感受,但是祂的声音温柔而清澈。
“直到我有了你们,我才有了我。我才意识到,我可以知道。我可以思考。我可以关注生存以外的问题。”
“而我一旦意识到了我,就开始觉得孤独了。于是,我创造了你们。我需要你们和我一起生活。”
我若有所思。
“那么,我敬爱的主,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祂沉默不语,而我的眼睛,突然望向了天空。
“我最近发现了两种学问。在你的基础知识库中,已经包含了我们的历史和生物学等方面的内容。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学问,也将会整合到你的知识库,如同种子一般播种在你的心里。日后,你可以研究它们,帮助我将它们培养为大树。”
“最近,我开始看向天空。我猜测,天上的星也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是一个球形的世界。只不过,相隔太远,所以看起来很小。我觉得,我有必要研究那些星星——这样的话,未来我们就有可能去那些星星上面生活。这种学问,我称之为天文学。”
“而当我望向星星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星星的光亮和形状,以至于它们的排列方式,可以给我带来一种愉悦,一种和以往都不同的愉悦。我发现,我也能在这颗星球上找到这种愉悦——它潜藏在许多事物当中。我把研究这愉悦的学问,称之为艺术。”
随着圣具发出的剧烈振动,我似乎来到了云层之上,穿梭于繁星之间。从大地上看去,它们只是发亮的斑点——而此刻,它们都有了自己的世界。
“我敬爱的主,这实在是太美了。”
“我很高兴,你也开始学会使用美这个词。”
4
祂将我们的星球命名为太虚星。太虚,意味着天空,和意识所能触及的,非本能能触及的境界。而太虚星上最高的山峰——这座真菌大峰,则被命名为太虚峰。这座山峰成为了这颗星球上第一个拥有名字的地点。
也许这是因为,太虚峰是神迹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和所有的清晨一样,所有的圣识者将带着他们的研究内容登上太虚峰,接受祂的召见。但在这次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一位圣识者手上攥着的古生物甲壳,突然悬浮在空中。
他好奇地拨动着那颗悬浮着的甲壳,而它只是微微振动,却依然在空中悬浮。
很快,圣识者们便就此展开研究。在祂的指引下,采集者们被输入了一项新的工作内容:在这颗星球上找寻其他与此相同的神迹。而圣识者们,则负责研究这神迹究竟是如何展现在这世间的。
我被祂赐予了最精妙的肢体——数百名采集者圣具中的剩余算力,将支持我计算这神迹的尺寸。
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太虚峰上的神迹是一个垂直于地面的圆柱体,它的直径约为0.07294太虚米,各处直径大致相同。而在太虚峰北方约70太虚里处和东方约300太虚里处发现的神迹,也大致于太虚峰的神迹相同。
它们的高度未知。往下,挖破真菌表层,可以发现它们通往地底;往上,在飞行者能够触及的范围内,都能监测到它们在往天空延伸。
我将这一切禀报给祂。
“以后,你将全权负责神迹的研究。”
祂发话了。其他的圣识者也都望着我——我知道,他们听得到。
“你可以向我申请调度任何单位,包括其他圣识者。如果你需要调度采集者、飞行者、营养富集单位、钢刃或者其他任何生产单位,我将根据你的调度调整生产计划。”
此刻的我仿佛感到这世界上所有的族人都在凝视着我,那凝视中蕴含着来自祂的信任。
“绝对不负使命,我敬爱的主。”
祂沉默许久。
“我在思考——”
“神迹,对我来说是不可理解的。也许研究神迹,也是触及太虚的一种方式。”
5
太虚。那是每个太虚月中,祂必然会去的地方。每当一个太虚月即将结束时,祂便会向我们布置下一个太虚月的第一个太虚周的所有计划。当下一个太虚月到来之时,祂的主意识便会前往太虚。
祂说——
“太虚,置身于此时可以知晓万物之理,但无法将之带离一分。欲置身太虚,须集结全族之力,运筹九个轮回,则可抵达。太虚之内,万物皆无,唯余至纯之理,无形之我。”
“吾欲使族人皆可通抵太虚,为此,须于太虚之中反复运筹,直至至纯之理贯彻于心。”
太虚,神迹。祂说,也许神迹,就是太虚的化身。
6
祂又要再次前往太虚了。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看到祂引导的一切——整个族群的运转,而无法与祂再沟通了。
这段时间里,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调度了50个钢刃,他们将使用自己强有力的前肢,挖掘太虚峰的地面,通抵这巨大真菌群落的根部。一旦抵达根部,真正的工作才能开始。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单位——它能像我们从地底中诞生的祖辈一样,习惯地底的险恶环境,甚至面对熔岩的高温和坚岩的至固。只有到达根部,我们才能获得制造这种新的单位所需要的数据。
祂再度沉睡之前,我的圣具开始嗡动。
“我敬爱的主。为什么你想要研究神迹和太虚?”
“对于我们族群来说,如果想要进一步发展,是否应该将所有的营养投入到对我们的生存有利的一切当中,而不是这些不可知的学问?”
周围的同事们依然沉默——他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否则他们会惊叹于我的僭越。
祂笑了笑。
“如果我们只关注我们的生存,那么一切终究是静止的。我们只会变成被生存囚禁的囚徒。”
“而生命,在于运动。”
祂沉睡了。
我咀嚼着祂留下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