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与安东尼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打印机上的马克杯上，黑咖啡的热气慵懒地从杯子中冒出来，将阳光折射。打印机传来阵阵震动，马克杯中的液面激荡着不安分的波纹，热气的形状变得急躁，周遭的温热空气也似乎更加令人厌烦。
“糟糕，咖啡洒在打印机上了。”一个男人说话间将马克杯拿起，用袖子漫不经心地在杯印处擦拭。
“你知道我一直很讨厌他的论文，他总是那么令人讨厌，就像蜜蜂一样只会嗡嗡嗡。”
“你得知道的，伯特，他总是喜欢先将论文寄给你。”对面办公桌的中年男人叫安东尼，他留着小胡子，发型得体而精致，这对于他这个年龄和职位的人来说实属不多见。
“所有人都想寄给我，他们知道只有在我这里他们才可能通过。”伯特抿了一口咖啡，试图抑制脑中的困乏感。
对于像伯特和安东尼这样年龄的人，每天不停的灌咖啡显然不是一项有益的爱好。只是因为每天审阅大量的论文使得他们疲惫不堪。
伯特将打印机吐出来的资料整理好后瘫坐在椅子上。“这大概是今天的全部了吧。”他慵懒的看着桌子上成堆的论文资料，叹了口气说。他脚一蹬，调整旋转椅方向面对着对面的安东尼，“所以，你有发现什么好文章吗？说来听听。”伯特饶有兴趣地看着安东尼，嘴里还享用着浓稠的黑咖啡。
安东尼放下手中的论文，摘下了眼镜，努力使自己更舒服的坐在椅子上。“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只不过……”安东尼似乎在一堆文件里翻找着什么，但不一会儿他就放弃了。“之前看到一篇批判还原论的论文。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放那里去了。”
“批判还原论？这算什么稀奇的东西吗？”伯特不屑的说到，嘴里还洋溢着微笑。“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认为整体论更加适合解释万物？不会又是一个S矩阵的追随者吧。”
“如果是那样我还会和你提吗？”安东尼看到伯特的表情，觉得有必要找出原论文给他看一看，没想到这次还真让他给找到了。“让我看看，他似乎同时否定了还原论和整体论……嗯，就是这样。”
“哦？所以他认为什么应该更好？范畴论？”伯特似乎来了点兴趣。
“怎么说呢，是也不是。”安东尼快速扫了一下手上的论文，然后将论文放下，好像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他似乎证明了一个定理，运用的是范畴论的方法。我现在还不能判定他的证明是否正确，需要进行二审。”
“大概意思就是，当我们将一个有限系统进行解构（也就是还原）成更微小的单元，进而进一步建模的时候，不论我们采取何种措施，我们总会损失一些关于原模型的信息。”
“他把它定义为尺度熵。他断定尺度熵一定会随着尺度还原的程度而增大。”
“也就是说在用还原论进行建模的时候永远不能模拟完整的系统？”伯特几乎脱口而出，他对这个定理感到很吃惊，并不是因为它的思想有多么超凡脱俗，事实上这个奇怪的定理居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合理性。如果他不是一个定理，当任何人试图说出相似的话时，很多物理学家们会说：这应该是正确的。关键就在这里，有人将它理论化，并且关于它所得出的推论似乎否定了大多数物理理论。
“似乎是这样的，他甚至指出了这些关于原模型的信息是不可还原的。也就是说，不能在还原论的框架下将丢失的信息找回来。”
安东尼照着论文的最后一页念了起来，“ ‘当我们从宏观进入微观的时候，我们损失了构建宏观的重要信息，如果止步于此，那么这篇文章只能沦为无用之所。’他在论文里说到，‘我们以同样的方法可以断言，当我们从微观重新回到宏观时，我们依然会损失一些信息。微观的理论只能适用于微观，宏观的理论只能适用于宏观，当想要调和二者时，便会因为那部分丢失的信息而发生本质上的矛盾。’ ”
“怎么样？有没有引起你的兴趣？”安东尼望着面前的伯特，后者似乎正陷入沉思当中，他头上青筋直冒，表情严肃，汗水沿着两侧的络腮胡子流到脸颊。
“怎么了？这篇文章虽然很奇怪，但也不至于太严肃的对待吧，毕竟他并没有给出任何代替性的建议。”安东尼打趣地看着伯特。
伯特并没有回答，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能不能让我看看证明部分？”安东尼将论文递给伯特。在几分钟的快速浏览过后，伯特满头大汗地从数学推导中抬起头。“也许我们都有点小看这篇文章了。”他不自觉地说到。
“你看到他运用的数学构造了吗？他在用超限归纳法证明系统的完备性……”伯特走过去，指着论文中的一段对安东尼说到。
“我看到了，这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构造，但你别忘了，运用超限归纳虽然能够解决完备性问题，但由超限归纳法本身构造的系统的完备性是无法自证的。这是哥德尔在几十年前就得出的结果。”
“不，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伯特揣着手，来回踱步。“你想听一个很巧合的事情吗？”伯特跑回桌子上，开始在整理好的文件中翻找，不一会儿，文件就被翻得乱七八糟。
“就在前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匿名者的社会学文章……”伯特找到了论文，拿在手里，熟练的翻到了折过角的那一页。“文章中，作者试图提出一个政治模型，这个模型完全是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
伯特情不自禁的开始朗读起来，“ ‘想象一种理论上的绝对公正的系统，绝对理性绝对优越的司法和政治系统。要实现这种设想，我们需要引进一些讨巧的数学手段’，文章在这里便开始引进了范畴论，他写道，‘如同图灵构建图灵机一样，完美的政治机器同样需要假设理想情况，假定整个社会体系的某种状态满足范畴定义……’ ”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老兄？”
伯特将论文递给了安东尼，“好吧，前面的都不重要，但你得看看这里。”后者开始对着论文沉思，不时紧皱眉头，不时又变得舒缓。
“你的意思是，他们运用的构造在某种程度上是……额……同构的，或许？”
“我知道，老兄，这确实有点疯狂，但这小子很明显解决了这个政治模型。他证明了他的模型的存在性和优越性。”
“也就是说，尺度熵理论中也允许存在这样一个完美模型？”安东尼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这句话。这句话所蕴含的东西可能是他们两人甚至是两篇文章的作者都无法预料到的。
伯特这时竟显得无比冷静，似乎一切都已在预料之中。“如果你的论文被证明是正确的话，那么也许一切就说得通了。我是说，只要稍稍想想，你的论文大概是指出了还原论和整体论各自的不完备性，某种程度上，他们俩都错了；另一种程度上，他们俩又都没错，他们只是在各自的领域内具有支配作用。如果从宏观进入微观会损失信息，而从微观回到宏观也会损失信息，那么必然会有这样一个领域，在那里处理信息时并不会损失信息，当然这还只是臆想。”
黄昏的太阳落到了窗户的位置，伯特的影子被拉的老长，他的侧脸沐浴在刺眼的日光之中，窗外树叶留下的阴影在房间内有节奏的摇晃。不知道是谁的传真机不停的发出聒噪的嗡嗡声。二人对视良久，很默契的都没有发出声音。
“看来今天得加班了。”